2022年9月22日 星期四

神的五官長什麼樣子?

撰文:昭淵

記憶中第一次認真看自己的臉,大概是在幼稚園,下課時間和同伴們一起去廁所,幾個人衝進去像掀起一陣風,喧喧鬧鬧後馬上又一哄而散,我動作慢,洗手時慌慌張張怕來不及跟上,忙亂中餘光感覺有人在看我,猛一抬頭和鏡子裡的自己四目相接,心底升起一陣奇幻之感,疑?這是我嗎?怎麼跟記憶中的不太一樣?白色磁磚的洗手台,水龍頭嘩嘩作響,我卻不敢動,像玩捉迷藏時被鬼抓到,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舉動。

我先眨眼確認,鏡中那人如實回應,我靠近他,他也靠近我,接著把嘴張開摸摸那顆晃動的牙齒,我的視覺與痛覺完全同步,鏡中的虛像和現實中的我重疊。並非在這之前從未照過鏡子,而是那大概是第一次對自己的臉有了較深的觀察與概念,或者說,那是第一次發現原來這是「我」的臉。

快轉到高中大學時期,離家到異地唸書,才剛興奮於臉上的稜角浮現,漸漸要擺脫稚氣,青春期卻給了我一臉痘子,原本熟悉的臉忽然滿是紅腫像被怪物入侵,每次洗完臉看著自己,好像人生所有缺點都被強行暴露,除了抹藥完全不想照鏡子,反正東看西看都不是自己喜歡的長相,常常自怨自哀,情緒一來壓抑不住就朝無人的暗處走去,深夜的操場、宿舍的屋頂、公園的草叢,都有我眼淚掉過的痕跡。走在路上常偷偷注視那些面容好看的人,皮膚光滑像顆水煮蛋,和我這張烤壞麵包的臉真是天壤之別,為什麼別人長得像偶像明星,而我卻長得像颱風過境?那是我第一次不想要這張臉。

應該是賀爾蒙作用的關係,那段時期心理狀態也像一隻怪物,更像有把火在心裡燒,不管是憤怒或難過,情緒幅度都是現在的好幾倍,大火延燒了好幾年,用身體和世界直球碰撞,各種慾望在劇烈的膨脹中塑形,破裂又黏合,重組後又被粉碎,反反覆覆,像要煉出一顆水晶。

覺得世界無趣的時候,我就想辦法創造自己的世界。每當晃動的心孤苦無依、無處可去時,我讓它在空白的畫布上風風雨雨,渲染憂鬱,透視寂寞,切割恐懼,在文字裡轟轟烈烈,轉譯身體,召喚暈眩,分析命運,我在符號的世界裡重新為自己塑形,用各種素材為自己留下肖像,或胖或瘦,或正直或歪斜,我的長相可以精雕細琢,也能夠一筆勾消,我在創作裡感受到極大的自由,可以變成任何樣貌,我有一張隨心所欲且隨抽隨換的臉。

但無論怎麼抽換,這些創作的肖像都只展現了部分的我,甚至也充斥了一些為了展示給別人看但並不真實的自己,我始終找不到那張「完美」的臉。那張我一眼就能認出,能毫無猶豫說出:「沒錯,這就是我」的那張臉。

有一次在冥想時,腦中忽然閃現許多陌生人的臉孔,男女老少皆有,不同國籍、不同年代,無數張臉像幻燈片一樣在我腦中快速播放、重疊,我從沒見過這些人,但不知為何,心中忽然湧生一股親切的感覺,甚至覺得每一張臉都是我,我是他們的總合嗎?抑或我是他們之間的某個最大公約數?

過了幾天,我的瑜伽老師遠從京都來台,傳道授業解惑,我正好有機會向老師提出這心中的疑問,難道這只是我的錯覺嗎?上師向我微笑,他說:「真正的自己,在你之中,在我之中,在萬物之中,是沒有出生沒有死亡,亦不會消失的至上存在,我們稱之為神。」我才明白我所感受到的,是那份在每個人之中同樣的存在。

神,也稱作絕對的真實,是每個人的本來面目,沒有一絲虛假,也沒有任何錯誤,不被任何限縮窄小的概念所束縛,是宇宙一切純粹無垢的本質,當我們能把自己所認為偏頗的「我」抹除,神的五官自然浮現。

我心懷感謝地收下這個教導,透過各種練習與失敗,還在細細琢磨與品味,希望有一天,找到這張臉,回到自己的本來面目。




*本文原刊載於:幼獅文藝 4月號/2021 第808期,經作者同意轉載於本部落格。